犯人
但自从人类的欲望被工具放大,那种淳朴的美好就难得存在了。人类社会因进步而变得强大,因强大而助长欲望,因欲望而肆意争夺,因争夺而追求进步。
“我这儿一个嫌犯在审问时候什么都不肯说,点名要你来才愿意开口,你来一趟警局吧。”
初秋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刺入出租屋内,才睁开的眼睛感到有些不适。挂掉电话后,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窗前的小道上人来人往,望了一眼手机时间,十点多了。
打电话的是刑侦大队。早些年他们侦察一起命案时曾传唤我,其中一名嫌疑人是我曾经的访谈对象,这名嫌疑人有多次犯罪前科,要我提供一些嫌疑人的信息,由于我身份的特殊性,与刑侦大队的公务人员因而熟悉了一些。
不慌不忙地洗漱出门,沿着走向地铁站的路边有一家面馆,我走进叫了一碗牛肉面,坐下一边等面一边看今天的新闻。自从我辞掉工作后,我总是中午十二点左右来这家面馆吃饭,跟店老板已混成了熟人。
“今天怎么这么早哇?”老板在厨房煮面,探出头望着我。
我抬起头笑着回望老板:“哦,今天有点事儿,出去一趟。”
“我这配菜和肉都还没熟呢,你得稍等会儿啊,这个点儿一般还没开始做呢。”
“不急,您慢慢做。”我低下头继续看今天的新闻。
想到刑侦大队来的那个电话,莫非嫌犯是我先前访谈的对象?我给刑侦大队回过去电话,希望了解大概情况:“陈警官,这名嫌犯不会又是我曾经的访谈对象吧?犯的什么罪啊?”
刑侦大队的陈警官,正是当年审问我的警察。“我也不清楚你有没有访谈过他,他只说要你过来,嫌犯叫何鸿升,触犯强迫交易罪。他用几张牛皮纸在上面印一些图案和数字,拿着这些牛皮纸当作人民币去买衣服,服装店老板肯定不愿意收啊!何鸿升就拿出仿真枪威胁,并声称这些牛皮纸可以购买商品,让服装店老板尽管放心收下这些牛皮纸,如果哪个商铺不愿意卖,就打牛皮纸底部的电话号码,他会强迫商铺接受这些牛皮纸。”
我从未访谈过名字叫何鸿升的人。
又让老板拿了一瓶啤酒,我扒拉着把面吃完,赶到地铁站已经十一点了。坐上地铁后,我开始琢磨,这个何鸿升找我是为了什么?他拿牛皮纸买衣服的行为明摆着荒唐,无疑是会被报警的,他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借着思考的时间,转眼地铁到站了,警局离地铁站不远,拐一个路口就是。
刚踏入警局大门,被站岗的年轻警察拦住了。我脸上堆着笑:“您好,陈警官让我过来说有事儿需要帮忙。”
话音刚落,不远处看到陈警官从大厅走了出来。陈警官见我被拦住了,迎面走来,还有着几步路的距离,就抬起了手向我示好,我连忙快步向前接过陈警官的手。陈警官看上去40岁左右,一米七多的个头,腰板挺拔,骨子里透着严厉,客气了几句,陈警官另一只手拍着我的肩旁:“吃过午饭了么?要是没吃我带你去食堂。”
“谢谢陈警官,我吃完午饭才过来的,您吃午饭了么?”我笑着回应。
“刚吃过,正准备溜达几圈散散步,碰见你来了。”陈警官把手插进兜里,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一边向陈警官让烟,一边说:“一会儿您带我去见见这个何鸿升,话说他为什么非要见我呢?”
陈警官连忙拿出自己的烟,摆了摆手:“不好意思,我不抽外烟,只抽自己的烟。”说完便从自己的烟包里抽出一支烟送到嘴里点燃了,“何鸿升现在应该在被安排吃午饭,咱们先出去溜达一圈吧。”
我和陈警官并肩走出警局大门,站岗的警察向我们行了警礼,我赶忙点头回应。走出警局大门,街道的斜对面就是一个公园,陈警官用手指着公园方向,示意要去那里散步。陈警官抽着烟,望了我一眼:“你怎么不抽啊?”
“哦,戒烟了,我有一年多没抽过烟了。”自从去年体检我一些指标不符标准区间值,我就严格要求自己不能再抽烟了,也不再过量饮酒,开始注重一些影响身体健康的习惯。
由于是午饭时间,公园并没有太多人。走近绿化区,小道上陆陆续续有了落叶,人走上去发出唦唦的声音,伴随着我对何鸿升的好奇,心里并不平静。
我按捺不住了:“陈警官,您可以大致介绍一下何鸿升的情况么?”
陈警官微微笑了一下,聊起了何鸿升:“何鸿升,湖南湘潭人,今年28岁。本科学历,自从毕业一直就职于一家国有企业,由于能力出众,现在是一名小领导,同事们都夸他是一个很有想法,很有主见的一个人。”陈警官叹了口气,望向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却要去做那种荒唐的事情,拿着仿真枪威胁服装店主收下他制作的牛皮纸,还口口声声说那些牛皮纸可以当钱使用,如果有人不认可他就要拿枪指着人家。”
“他不会有什么精神疾病吧?能力出众,又有着那么稳定的工作,很有未来的一个人,不会怎么想不开吧?他这情况国企的这个饭碗怕是不保了。”我对陈警官介绍的情况很是费解,在此之前我还以为是一个穷困潦倒的疯子干出的事情。
陈警官看我一脸费解,无奈地笑着说:“我也很郁闷,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当我们逮捕他时,他就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没有反抗,非常淡定的抬起双手让我们上手铐。对自己所作所为的经过有条不紊地讲给我们,但是当我们询问他这么做的原因和目的,他总是闭口不言,一个字也不愿意吐出来。我们怀疑他被黑恶势力威胁这么做,安抚他的情绪希望他肯张口,还是不肯开口。我们用尽了各种办法,他软硬不吃,始终不肯说出来,直到今天早上,他说他想和你聊聊。”
我有点迫不及待想访谈何鸿升了。
“咱们转一圈回去,何鸿升差不多也该吃完饭了,走吧。”陈警官用手指着斜前方,示意从这里可以走到公园的另一个出口。
回到警局,陈警官引着我走到审讯室,打开了门。审讯室面积不大,10平米左右的样子,一张木制的长桌子在房间内侧正对门口方向放着,与门口中间还有一把单独的椅子杵在那里。“您先在里面等一会儿,我去把何鸿升叫来。”陈警官示意我走进屋里。
我绕过那把杵在屋子中间的椅子,走到长桌子旁边,桌子内侧平行放着三把椅子,我在最左侧的椅子坐了下来。屋子稍有昏暗,只有身后的一个小高窗。我掏出手机刷着新闻,等何鸿升过来,这是我第一次在警局的审讯室做访谈,有一丝紧张。
门被打开了,我一抬头,是陈警官,后面跟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察,左右并排押着一名年轻人。这年轻人衣着浅蓝色衬衫,黑色长裤,留着干净利落的寸头,脸庞白白净净,腮边隐隐有着胡渣,一副无边框眼睛挂在脸上,尽显书生斯文。手腕上却突兀地戴着手铐,他轻轻左右晃了晃押着他的警察,自己坐下了杵在屋子中间的椅子。陈警官微笑的看着我,然后坐在了桌子内侧中间的椅子:“他就是何鸿升。”
何鸿升望着我,从他的眼神中,我察觉不到丝毫慌张。陈警官示意两名警察出去,开口道:“何鸿升,你要的人来了,你可以开口了吧?”
“我只想和他单独谈。”何鸿升瞥了一眼陈警官,淡淡的说道。
陈警官无奈的看了我一眼,苦笑地拍拍我的肩膀。“警告你,别玩什么花样。”严厉地对何鸿升说道,然后转过头对我说:“那就拜托你了。”
我微笑的点点头,让陈警官放心。陈警官起身出门,这时何鸿升声音悠然:“不许录音。”
陈警官停住了脚步,正准备训斥何鸿升,“陈警官,我也不希望被录音,否则我的访谈很难进行下去。”我请求道。陈警官没有说话,几步走出门,审讯室内就剩下了我和何鸿升。
身后的小高窗正对着何鸿升,光线洒在他的周围,把他照的格外显眼。我望着何鸿升,开口道:“你犯的事情我已经大致了解,我很不理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觉得你一定不是为了钱。”
“他们怎么跟你说的?”何鸿升问。
我长话短说:“你用牛皮纸买衣服,服装店老板不收你的牛皮纸,你就拿仿真枪威胁服装店老板,然后还扬言你的牛皮纸可以买商品,如果有人不承认你就会拿枪威胁直到对方承认。”
“他们还算如实告知,你说的没错,我的确不是为了钱。”何鸿升接话,把胳膊分别放在了两边的椅子手把上,身体微微向下耷拉了一些。
“你为什么要找我?”我按捺不住好奇心。
“我会告诉你的,不过是在访谈结束之后。”
我身子往前探了探,把胳膊支在了面前的桌子上:“可以,你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情?”
何鸿升笑了笑:“你有烟么?我想抽根烟。”
我起身掏出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烟,递给何鸿升,拿出打火机给他点燃了烟,我回到椅子上。何鸿升深深的抽了一口烟,然后长舒了口气,在屋内仅有的光线照射下,烟气缓缓上飘。何鸿升开口了:“你可知道货币的本质是什么。”
我笑了笑:“一般等价物。”
“为什么人民银行发行的就能充当这个一般等价物,别的物品就不行呢?”何鸿升追问道。
“那是法币,是以国家信用背书的债券,具有标识性。”我回答。
何鸿升微微眯了眯眼,笑了一下,好似我中了他的话语圈套一般:“那为什么拿我信用做背书的牛皮纸,我也做了标识,就不能充当一般等价物呢?”
我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
”货币的本质并非一般等价物,那是货币的用途。货币的本质是一种契约,是人与人之间交换权的契约。”何鸿升抽了一口烟,接着说道:“在原始社会初期,人类学会了劳动分工,就开始有了劳动成果交换的需求,这种契约的最初体现是一个公证人,由公证人记录人与人之间的债务关系。后来由于时间久了公证人的记录也会出差错,公证人便不再记录了,而是改为由公证人发布一对一的债务证明,比如我要拿三包米换你一头猪,就是你欠了我三包大米,我欠了你一头猪,一个债务还清时就要销毁债务证明。再后来,大家开始不通过公证人,直接用这些债务证明开始交易,比如我拿着‘xxx欠我一包大米’的债务证明向另一个人换一包大米,但是这样有一个问题,当你拿着大米要还给我并消除债务证明时,我已经把债务证明给了另一个人,这样就很麻烦。公证人便想出了一个办法,自己充当中间人,比如我们的交互物里有一头猪,那么债务关系就变成了‘我欠公证人一头猪,公证人欠你一头猪’,现在你手里的债务证明变成了‘公证人欠我一头猪’,公证人那里留着‘xxx欠我一头猪’的债务证明,这样你就可以拿着‘公证人欠我一头猪’的债务证明向其他人换一头猪。”
何鸿升把烟屁股熄灭,继续说:“以上的这些交易方式容易出现一个问题,种粮食的总是向外借粮食,手里一堆‘公证人欠我一包大米’的债务证明,但是欠了公证人很多头猪;捕猎的或者养猪的,手里一堆‘公证人欠我一头猪’的债务证明,但是欠了公证人很多包米。于是,大家根据种植一包米消耗的精力与捕猎或养殖一头的猪的精力进行交易债务证明,比如一张‘公证人欠我一头猪’的债务证明可以换三包大米,三张‘公证人欠我一包大米’的债务证明可以换一头猪。公证人也渐渐接受这种交换方式,人们便纷纷拿手里的债务证明找公证人消除债务。当大家对公证人债务消除后,人们手里没有债务证明了,交换物品又不方便了。公证人便出了一个妙招,他发布了衡量单位劳动力的债务证明,凡是为他做事的人,都可以获得相应的债务证明,并声称可以拿这些债务证明去交换物品。”
“这样做,大家能承认这些债务证明拥有购买力么?”我打断了他。
“公证人做的那些事都是对大家有益的,比如修路、治理河流、制造农具、制造捕猎工具等等,大家接受了这样的做法,承认了这些债务证明。但是慢慢的,公证人便开始随意把债务证明给家人或朋友,大家得知后开始反抗了,陆陆续续不愿承认这些债务证明。公证人便安排为他做事的人暴力威胁大家接受债务证明,并向为他做事的人奖励债务证明。在这样的暴力威胁下,渐渐大家又都接受这些债务证明了,况且公证人依然做一些有益大家的事情。”何鸿升微笑的看着我,补充道:“这些债务证明,就是如今的货币。”
我回过神儿,有些惊叹他对货币的理解,问:“我现在理解货币的本质了,这和你做的事情之间,有什么关系?”
“我这么做,是想给大众一些启发。”
“什么启发?”我追问。
“思考我们人类社会的本质,识破极权主义的存在,找到痛苦的根源。”何鸿升说这句话的时候,如释重负。
我有些惊讶,伴随着一丝恐惧,压低声腔问道:“你这是要反抗国家政府么?”
何鸿升笑了,似乎在嘲笑我,说:“我热爱我的祖国,我爱中国,我定然不会反抗国家,我甚至想为国家献出自己的绵薄之力。不过我讨厌世界上所有的政府,所有政府都有肮脏丑恶的一面,治理好一个国家的难度胜过登天,用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在所难免,但是他们的统治一旦达到内无忧、外无患的状态,便开始腐败,他们的统治无非是为了维持自己的统治。相比之下我仍然尊重我国政府,无论如何,我国政府在这次新冠疫情中的态度,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政府都难以企及的。”
我不解的问道:“那你,要反抗什么呢?”
“工业社会中资本的极权主义。”何鸿升淡淡的说。
“这样说,我觉得和你的行为解释起来有些牵强,毕竟资本的统治中没有暴力强制一说。”我反驳道。
何鸿升眼神坚定,望着我,放慢语速:“我正是通过这种暴力强制的行为,希望大家能有一丝反抗精神,思考我们所生活的大环境,思考到底我们想要的是什么,思考在被资本这张无形的手控制我们的大脑,思考我们在被一个比暴力强制更可怕的力量统治着。因为人们对货币的认可就包含着从众,而货币的背后是发行者的统治,我只是找不到更好的行为方式去表达这种想法了。”
“那么,工业社会中资本的极权主义又是什么呢?”我突然对眼前这名被手铐禁锢的斯文犯人来了兴趣。
何鸿升抬起了手,把眼睛沿着鼻梁往上推了推,反问我一个问题:“你可知道人类社会的秩序根源是什么?”。
“人类社会秩序,源于暴力与认可,你刚刚已经说过了。”
“没错,人类社会秩序源于国家绝对暴力的威慑和大众认可。但是,这种国家暴力并不只针对国民,也针对外部威胁。”何鸿升很严肃的望着我,能感受到他有些话在等待时机。
“这当然,国际舞台就是原始的丛林,弱肉强食的社会达尔文法则。”我顺应着他的话意。
“应对外部威胁这一因素,促使每个国家追求发展壮大,但你可知国家发展逻辑的过去与如今有多大差别么?”
“这个我没有研究过,有哪些差别?”我被问住了,略带抱歉的笑了笑。
“根本不需要研究,但凡读过历史应该都能发现这些差别。”何鸿升示意我再仔细想想。
我顺着何鸿升的意思,思考过去的时代与如今的时代中,国家发展的逻辑有哪些不同。审讯室突然变得安静下来,大概是随着时间流逝,太阳从小高窗照进,光线已经落到了何鸿升身后的地板上。
何鸿升似乎是坐累了,他把身体往下耷拉着,瘫坐在审讯椅上,头歪靠在椅子的扶手上,眼睛直盯盯望向我。“拿根烟好么?”他突然出声。
我起身掏出烟盒,抽了一根烟给他点着。“你怎么不抽?”何鸿升一脸好奇,这确实容易让人不解,不抽烟的人为什么随身带着一包烟。
“哦,我已经戒烟了,随身带烟属于交往礼仪。”我向他解释。
审讯室再度陷入了安静,何鸿升瘫坐抽着烟,烟雾在飘过阳光照射的地方,竟然有些美丽。我出神的望着烟雾,不再思考何鸿升提问我的问题,脑海顿时一片空白。
一根烟的时间过去了,何鸿升幽幽的问道:“怎么样,有没有想到什么?”
“不会是……”,我的双眼依然盯着阳光下残余的烟雾,“工业革命吧?”
“没错。”
“你的意思是,工业革命给世界带来生产力的解放后,也带来了资本极权主义?”我忽然想到了赫伯特·马尔库塞。
“没错,工业革命之前,大多数的家庭都是自给自足,国家发展的逻辑无非是向农民收纳赋税,完后开发资源冶炼兵器,招募壮年充军强国。”何鸿升依然瘫坐着。
华夏历史中,数个朝代一向是重农抑商,只有在明代中后期在江南的一些手工业部门出现了资本主义性质的生产关系,清朝同样具有明朝所谓的“资本主义萌芽”,也就是长江中下游的手工业工厂。但是由于重农抑商,大多都是小作坊,难成规模。
何鸿升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看看现如今,虽然我们衣食无忧,但是你觉得生活美好么?”
“总比赋税繁重的时代,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生活好一些吧?”我不以为然。
何鸿升笑了笑:“赋税繁重,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这样不是就该起义了么?我比较的,是那个工业、科技没有那么发达的时代,比如我妈妈年轻的那个时代,她总是感慨那个时候虽然吃的不如如今美味,穿的不如如今漂亮,出行不如如今方便,但是生活感受上却比如今快乐、幸福。”
“你觉得为什么如今物质丰富了,人们的感受却不如过去呢?”我对此深有同感。
“这就是我说的工业社会中资本极权主义。”何鸿升郑重其词。
我注视着何鸿升的双眼,他也如此注视着我。
何鸿升接着说:“从某种角度来看,工业革命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当然,潘多拉魔盒本身是没有邪恶的,只是它助长了人类了欲望,这种欲望又反噬人类自己。”
“你的意思是,因为工业革命带来的生产力解放,丰富了人们的物质生活,而正是这种丰富的物质生活助长了人们的欲望?”我有些费解。
“似是而非,这种现象的本质并不是物质生活助长了人们的欲望,这一切的本质依然源于暴力,只是政府和资本把代价转移到了人民罢了。”何鸿升用胳膊驾着扶手把原本瘫坐在椅子里的自己撑起来,端坐之后一副认真的模样。
“此话怎讲?”
“工业革命之后,世界的格局便迎来了大的变革,这一切源于武器的发展——飞机、战舰、枪炮这些武器是那些没有经历工业革命的国家所不具有的。那些强大的国家由此妄图称霸世界,比如当年的日不落帝国。”何鸿升抬起手,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这就导致了两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是国家为了抵抗工业国家的侵略,就不得不学习发展工业,这种代价自然落在了人民头上,要想短时间发展一个产业,就不得不走大规模路线,要么是扶持私人资本,要么是集体经济;第二种情况是国家沦为殖民地,那些殖民者自然会把当地人民当作廉价劳动力,甚至当作奴隶进行剥削,为自己国家牟利,把脏水留在当地。”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你瞧,不论如何苦的都是人民。”何鸿升往前探了探身子,接了一句:“哦,对了,什么所谓的集体经济,本质也就是资本主义,只是把资本家换作了国家政府。不过相对于私人资本主义,集体经济对人民更有所忌惮,我还是更支持集体经济的,至少没有那么血腥。”
我迎合道:“工业的迅速发展打破了原有的平衡,加剧了国家之间的斗争,人民却要为此买单。”
早期的自然经济时代,自给自足,只有少量工业产出有限的生活用品。国家的发展也只是治水、修路和募兵强兵,人民并没有被强加太多的压力,除了昏庸的统治者也都被推翻了。
但自从人类的欲望被工具放大,那种淳朴的美好就难得存在了。人类社会因进步而变得强大,因强大而助长欲望,因欲望而肆意争夺,因争夺而追求进步。
“不过,如今的人民并没有被强制背负各产业发展的代价。”我反问何鸿升。
何鸿升笑了笑:“你知道我妈妈年轻的那个时代背景么?”
“那个时代,改革开放带来的经济发展效果辐射到了很多地区,农村土地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改革已经在全国推广落地了,中国的科技还远落后世界水平。”
何鸿升接着问:“那个时代的人们与如今相比有哪些特点呢?”
“大多数都刚刚达到吃饱饭、穿暖衣的地步,人们的欲望没有如今这么高。”
“因为那个时代不如人民公社时期那样强制劳动,也不如我们这个时期如此强烈的迫使劳动。”何鸿升语重心长。
他话音刚落,我马上接口:“我们这个时期,怎么强烈的迫使劳动了呢?”
何鸿升问我:“你现在吃不饱饭,穿不暖衣么?”
“我吃得饱饭,穿得暖衣。”
何鸿升问:“你满足么?”
“我不满足。”
何鸿升问:“为什么不满足?”
“因为我还有很多东西都没有,比如我还没有房子,还没有车。”
何鸿升问:“是因为你买不起么?还是因为你买不起好地段的房子,或者买不起高端的车子。”
“买得起,只是买不起我想要的房子和想要的车子。”
何鸿升问:“你想要买几环的房子呢?”
“目前希望能买进三环吧。”
何鸿升问:“等你买进了三环,你看着别人住在二环的别墅,不想拥有么?”
“当然想。”
何鸿升问:“你有那么多的钱么?”
“没有。”
何鸿升问:“那你怎么买呢?”
“当然是努力挣钱。”
何鸿升笑着说:“看到了么?这就叫迫使劳动。丰富物质供应,把拥有这些物质标杆为成功,利用人的欲望,便可以达到不用强制劳动的手段积累资本。”
“但是,通过劳动我也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啊。”我反驳道。
何鸿升似乎料到我会这么说:“这就是这种做法最可怕的地方,任何反对这种做法的声音都会受到排挤,任何反对这种做法的行为都会脱离社会。”
我不以为然,默默地看着何鸿升。
“那些你以为你需要的理由,都是资本们希望你购买,通过广告、宣传,甚至各种政策组合对你潜移默化的灌输思想。就连地区的发达与否、地段的核心与否都是这种做法的战略之一。”何鸿升耐心起来了。
何鸿升见我没有回应,叹了口气:“那你知道我国经济GDP开始腾飞的标记事件是什么么?”
“03年的一份文件,房价的起跑号令。”
“明白了么?”
“明白了。”我无奈的点点头,接着:“可是,我们的政府依然算得上世界强大之一了,这些只是我们在充满残酷竞争中,不得不寻求发展道路。”
老百姓在政局、战乱动荡不安的国家中,性命如草芥,何谈食果腹、衣裹体。我国在当今世界已是难得的一片净土,国家要想在世界立足,必须强国,必须寻求发展道路的模式,所谓的迫使劳动能换来安定的生活,也无可厚非。
何鸿升接过话:“这个是当然,当今世界在工业与科技的发展下,强国对抗弱国几乎是降维打击,身在如此的环境,我们不得不强大国家,迫使劳动是必然。但是,如果单单是为了国家的强大发展而迫使劳动,人民还远不必如此身不由己。”
“那么,导致人民如此身不由己的,是什么呢?”
“资本家。”
我问道:“我们不是共产主义国家么?怎么会让资本家拥有如此强大的统治力。”
“改革开放为国家带了足够的原始资本积累,这种资本积累所带来的剩余价值就映射在房产,但是你看看如今地区薪资水平与房价水平之差有多么离谱,就知道我国的贫富差距有多么离谱。可以这么理解,把房价水平与薪资水平之差,减去政府对基建的投入,剩下的就是贫富差距程度。共产主义讲究的是不被剥削、人人阶级平等,国家当时搞改革开放、允许私有产业,目的是希望先富带动后富,但是你看看如今。”何鸿升越说越是激动。
我起身掏出烟盒,抽出了一支烟递到何鸿升嘴里,打火机帮何鸿升点燃了烟。
何鸿升深深吸了一口,眯着眼睛吐出了浓烟,对我笑了笑。
“共产主义好啊,你看看河南省的南街村,还有江苏省的华西村。”我不禁感慨。
“资本主义能有如此强大的统治力,从某种角度来说,是因为这些资本家们也在推动着国家的发展,国家需要他们这么做。打个比方,我国有14亿人口,14亿元人民币如果均分给每一个人,也就是每人到手1元钱,这14亿元人民币如果用来均分,使用价值就太小了;但是如果把这14亿元人民币全部交给一个会做事的人手里,他就可以拿来投资办企业,提供就业岗位,为国家缴纳税款,这样一来,可以解决很多事情。”何鸿升解释道。
聚集的金币远比分散的金币更能带来发展,但是分散的金币才叫公平。
我又问道:“这些资本家怎么加重了人民迫使劳动的程度?”
“最典型的——向商品强加附加价值,并通过媒体流量引导大众认可这种价值。在人民中宣扬消费主义,通过各种手段让人民追求这些本无意义的商品,诱导消费甚至提前消费。”何鸿升弹了一下烟灰,微微一笑:“接着,你就会觉得自己缺钱,就会去工作,就会去为那个卖给你那件商品的资本家打工,去工厂里生产产品,然后资本家为这些产品附加价值,诱导你购买它,并再次卖给你……”
我不禁脊梁发冷。
“你看看如今这些资本家的手段都开始荒唐了。比如明星包装,通过手段找一些长相不错的小年轻,甚至长得丑也可以宣扬为‘审美革命’或者‘讲究内在美’,举办一波选秀节目期间都不忘给商品打广告,甚至利用打榜机制倾销商品,利用各种简单的心理学从大众手中捞钱。”何鸿升缓缓地吐了一口烟圈,好似在说一个笑话。
“大众还愿意为此买单才是更离谱的。”我无奈地笑。
“可恶的地方是,他们渗透到了文化产业中,并逐渐成为主流文化。资本们涉足了影视、音乐、媒体、甚至新闻,让当红流量明星成为主角,自然会吸引大众观看,并在其中大肆暗示小资生活的美好,住豪宅、坐豪车、帅哥靓女、大牌服装包饰等等,潜移默化的助长大众的消费欲望,诱使大众购买商品,并为大众提供借贷服务。”何鸿升幽幽的声音与这些话的内容让人不寒而栗。
“你懂得,这些消费迫使大众不得不努力工作。而因为这些资本大鳄树大根深,已经把树根蔓延到了各行各业,几乎我们生活中的各种服务和商品,都与这些资本大鳄无法撇开关联。几乎我们只要努力工作,就会有剩余价值装进资本大鳄的口袋,就是这么夸张。”何鸿升说。
他掐灭了烟头,紧接着开口:“最关键的是,资本们利用媒体,以‘开阔眼界’的名义向大众介绍各种商品,比如大品牌服饰、手机、豪车、别墅等等,并将其定义为成功人士的标志、幸福家庭的体现。让人永远得不到满足,永远感觉处于贫穷的境地。然后他们又宣扬努力工作的高尚品质,促使人们努力为资本工作,让资本从中获取劳动剩余价值,以此牟利。”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问题是,如果试图对别人说‘不要那么努力追求那种成功的生活了’,你就会被认为不求上进。可是,我遇到过很多看上去的成功人士,他们也不满足,和你我一样有同样的贫穷烦恼。”何鸿升低下了头。
“这就是工业社会中资本的极权主义,在工业发达的社会中,借用物品多样性,通过多种手段刺激人们的物欲,引导消费,并利用人贪心的本性,使人们永远达不到满意值。人们就会不断地消费,不断地努力工作挣钱,然后追求更加昂贵的商品或服务,就这样永不停歇。这也是你我生活在物质如此丰富的时代,却不如过去物质匮乏时代拥有幸福感的原因。我们在科技发达的媒体时代,不知不觉中就被刺激了物欲,永远都会感到自己贫穷。”何鸿升靠在椅子上,歪着头望向我,嘴角里挤满了苦笑。
我颤抖着双手,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了,我想说的话都说完了。”
“你为什么要找我?你还没有说。”我问道。
“我读过你的文章,我觉得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何鸿升一扫先前的阴霾,盯着我的双眼。
起身走到何鸿升面前,不知道该笑还是怎么样,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怎样的。我俯下身伸出了右手,何鸿升看到我伸出右手,便从椅子站了起来,用戴着手铐的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我禁不住对何鸿升拥抱了一下。
我拍了拍何鸿升的肩膀,趴在何鸿升耳边轻声说道:“你不如告诉警官你有思觉障碍,这样应该可以少判一些。”
何鸿升笑着摇了摇头,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挥挥手示意我离开吧。
我感觉像做梦一样,走到审讯室门口,拉开了门。
陈警官在隔壁屋子听到了门打开的声音,走了出来,并安排跟在身后的两名两名进去审讯室。
“聊完了?”陈警官笑脸相迎。
“聊完了。”
“怎么样?”陈警官不出所料的问道。
我不知道该怎样告诉陈警官谈话内容,只好笑着回应:“没问出来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看到陈警官摇了摇头,我顾忌到陈警官有可能安排审讯室录音,连忙说道:“这个何鸿升有些思想不正常,有可能患有精神疾病,建议可以找专家鉴定一下。”
陈警官望着我没有说话,我无奈之下:“我觉得他有很多话都不是正常人能说的出来的,而且很多逻辑上互相矛盾。”
陈警官不再追问,此时那两名警察从审讯室出来了:“报告陈警官,嫌犯何鸿升愿意开口了。”
陈警官舒展了眉头,轻轻给了我一拳,说道:“有两下子啊!”
我笑了笑,有些不知所措。
“那么,陈警官,还有事情么?”
“哦,您要是有事儿您去忙吧。”陈警官一边说揽过我的肩膀,引着我往警厅外走去。
客套了几句,陈警官把我送出警局,我向陈警官挥手再见,转身像逃跑一样想要远离这个地方。
我走了几步回头看到陈警官走进了警局,感到瞬间放松了心情。
此刻已经黄昏了。
街道上人来人往,我走到了路口,站在了红绿灯下面,街对面就是来时和陈警官一起逛的公园。绿灯时我穿过了马路,走进了公园。
公园里很多散步的人,小孩、年轻的夫妇、老人。
我不知道该去哪,坐在一条长凳上点燃了一根烟,深吸一口。西边晚霞像喝了深埋心底的酒,醉醺醺的,我吐了口烟,长舒一气。烟雾缭绕中,浮生若梦。